那個小心翼翼的狂人。
2011年6月14日的杭州,傾盆大雨。
下午兩點,支付寶股權變更說明會在淘寶總部六樓會議室舉行。
發布會上,剛從美國回來的馬云穿著藍白條紋短袖,面對著擠爆全場的六十多家媒體,不停地做著強調的手勢。盡管一向演講能力出眾,馬云卻連連口誤,但每一個人都清清楚楚聽到了那句:
“雖然不完美,但是唯一并且正確”。
兩天后,馬云在微博中引用《狂人日記》表露心聲: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
1
事件起因是,一個月前雅虎發布了一則震動市場的公告,將馬云轉移支付寶股權一事告白于天下。公告中稱,馬云沒有獲得董事會批準就把支付寶轉到了自己控股80%的內資公司名下,并且切斷了阿里巴巴對支付寶的控制協議,而作為大股東之一的雅虎,對此毫不知情。
消息一出,雅虎股價暴跌7%。
當時的馬云正在美國洛杉磯參加D9數字大會,《華爾街日報》專欄作家卡拉·斯韋什爾在會上,對他發起了尖銳的詰問,甚至用“偷”形容他的舉動。
國內輿論也頓時嘩然,眾說紛紜。有人認為馬云為的是逼宮雅虎轉讓股權,有人懷疑馬云的道德問題,也有為支付寶擺脫外資而叫好。
鮮花與雞蛋齊飛,咒罵與掌聲亂成一片。
“契約與產權一道構成市場經濟的基石,踐踏契約原則就傷害了市場之本”。
“沒有人能置身事外,有人為一己私利,不顧把全行業拖下水。憤怒,無語”。
“強盜搶占了別人的財產,破壞了我們的國際信用,卻要全體中國人買單”。
國內“倒馬派”中呼聲最高的代表人物當為著名媒體人胡舒立。她第一時間站了出來,發表社論《馬云為什么錯了》,把支付寶股權轉移形容為“偷天換日”、惡意侵害股東權益。
文章認為,作為業界代表人物,馬云的低級錯誤嚴重違背契約精神,給中國經濟、中國企業形象帶來了極壞的負面印象。
那些已經拿到或者正在爭取外資的互聯網同行們也是人心惶惶、叫苦不迭。代表主流輿論的各路媒體、投資人、業界大咖們群情激奮地把馬云架上了批斗會,質疑他借支付牌照之名,堂而皇之違背商業倫理,拖行業下水。
一向從容自信的馬云不淡定了。
在給胡舒立的跨洋短信里,向來善于表達的他,訴苦般回應:
大姐,我能怎么辦?支付寶出問題了我是要坐牢的。
2
看似天馬行空大無畏的背后,馬云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的人。
當年他前往美國替杭州市要賬失敗,在西雅圖第一次見識到了互聯網。當對方讓他試試敲鍵盤輸入時,他卻不敢碰電腦:因為怕給人敲壞了,很貴的東西。
這是自己的“便宜”,不能建立在別人吃虧的基礎上。
1995年,杭州一家電視臺安排五六個人“偷”窨井蓋看路人反應。當其他人都繞著走,不想惹事的時候,只有馬云站了出來。來回幾趟找不到可以助陣的人,于是他折返回來,一只腳踏著自行車,一只腳點地的停下來,大聲呵止“偷”者:你們干啥呢(這句話我猜的)。
一只腳踏著自行車,是因為對方“兵強馬壯”,要是跟他干,他肯定干不過,所以他一只腳踏著自行車,以便隨時發動:“如果他們沖過來,我肯定逃了”。
這是敢于做好事,但也要懂得保護自己。
自己的“便宜”,不能建立在別人吃虧的基礎上;敢于做好事,但也要懂得保護自己;總結起來就是,希望我們都好好的,這是馬云的底色,但很多事,事與愿違。
人在江湖,都有身不由己時。
2004年1月,世界各國政要齊聚的瑞士小鎮達沃斯白雪皚皚,一年一度世界經濟論壇在此舉行。第四次赴會的馬云心事重重,因為他正為建立自己的“支付系統”而猶豫不決。
那時,中國的金融行業還相當封閉,銀行業還在經歷股份制改造的陣痛。國家小心翼翼,電子支付牌照遙遙無期,支付與誠信機制的落后禁錮著電子商務的發展。馬云強烈地希望建立一個支付系統解決這一問題,但他所面臨的,不僅僅有技術的風險,更有法律和政策的瓶頸。
此前,他接觸大量金融機構不斷并嘗試與之合作,試圖以無風險的方式建立起支付系統,但都無功而返。
達沃斯論壇中,關于企業社會責任的討論,又燃起了馬云心中的火焰。當天晚上他就給國內打電話:
“立刻,現在,馬上啟動支付寶?!?/p>
他說:“如果要坐牢,我去!”
那一刻,他超越生意和商業的思維,也超越個人的得失,重新定義了“支付寶”這件事,也重新定義了自己。
3
2010年年底,在提交支付牌照申請前一天,央行特意向所有申請人發函通知:
如果有外資協議控制請重新申報,如果沒有外資協議控制的,請公開聲明。
當外界的目光都集中于行業龍頭、外資控股70%的支付寶身上時,馬云讀懂了“通知”的潛臺詞,開始為支付寶“沒有外資協議控制”運籌帷幄。
事實上,在此之前,馬云就有預感到問題所在了,阿里董事會圍繞于此的磋商已經歷時數年。
但直到“通知”下發,分歧依舊無法調和。
只剩下阿里這塊優質資產的雅虎仍舊堅持以外資絕對控股身份申請支付牌照;軟銀孫正義則提議成立支付寶內資公司進行VIE控制去碰運氣。
最后磋商的環節,雅虎先是強烈反對轉移支付寶而后干脆不再表態,軟銀孫正義更是一談到支付寶就直接回避。
所有決策壓力,最終落到了馬云一人。
不少業內人士也認為,支付寶可以憑借現狀倒逼監管層繼續默許外資身份存在。因為按照當時政策,外資拿牌照的窗口并沒有完全關閉,“由中國人民銀行另行規定,報國務院批準”。
監管層也無法判斷一刀切所帶來的后果。
多年以來,極度依靠資金的互聯網行業一直仰賴海外投資人的支持,眾多優秀互聯網企業基本只能選擇海外上市。在外資被限制進入電信增值業務的情況下,催生出了一個以協議控制取代股權控制從而繞過監管的行業潛規則——VIE架構。
但馬云知道,支付寶規模越大,越不可能“外資控制”。
經過與央行一句一句的溝通,他已經確定,要順利申請支付牌照,只有取消VIE協議轉為內資這一條路。
“必須百分之百合法”。“假如沒有拿到牌照,支付寶將變成一家非法經營機構,后果也將不堪設想?!?/p>
軟銀、雅虎不支持,認準了只有華山一條路的馬云,決定獨自上華山。
冒著得罪所有人的危險,他做出了那個極度艱難的決定:
單邊終止支付寶的VIE,對雅虎、軟銀進行補償,向央行表態支付寶沒有外資協議控制,從此完全確立支付寶內資身份。
一邊倒的批斗聲浪中,只有快人快語的史玉柱站出來說:
“恭喜支付寶回歸中國”!
4
2010年12月1日,在馬云的艱難決定后,支付牌照申請的細則出臺。
次年5月,第一批支付牌照出爐,多年懸而未決的第三方支付企業身份問題終于有了結果。
“我剛剛改過來,央行馬上發文。央行一年都不發給你證件,改過來馬上就發給你了。這還能說明什么問題嗎?”
隨著行業龍頭支付寶的牌照問題解決,互聯網金融時代全面開啟。
2013年,以支付寶為核心的小微金服(即后來的螞蟻金服)成立,并宣布馬云占股不超過7.3%。CEO彭蕾在給員工的信中坦言,“從第一天開始,就沒有、也絕不可能有任何一個人,如外界所描述的那樣,把支付寶裝進自己口袋里!”
2014年,阿里巴巴赴美上市成功。
2018年2月,阿里巴巴用補償的“利益分享”權利重新換回螞蟻金服三分之一的股權。
至今,螞蟻金服已是估值超過萬億的巨無霸,持有阿里大股份的軟銀、雅虎,自然也因其發展獲得巨大的商業回報。
當初的不愉快,最終也算是皆大歡喜。
而若沒有馬云當年“踐踏契約原則”地把支付寶合法化,今天的這一切,或許都已只是“往事不要再提”。
5
伴隨中國經濟的崛起,以及在諸多產業上與美國的必然相遇。多年來懸在監管層和產業界頭上的經濟安全問題,日漸隱憂成了現實。
比起芯片和5G領域的炮火喧天,橫跨兩國資本市場的互聯網產業稍顯風平浪靜。但其中的暗潮洶涌,從“支付寶股權轉移事件”到現在,一直沒有消停。
2016開始,監管層連續兩次罕見發文力推VIE結構企業回歸。
特朗普上任后,美國國會和商務部不斷收緊對中國企業的審查。
今年5月24日,中芯國際宣布將在紐交所退市,盡管公告稱是因為嚴格的監管和高昂的成本,但在特朗普對中國高端制造越發敵視的敏感時刻,還是引發諸多聯想。
周鴻祎在談及中芯退市時,也再次強調了360當年為什么必須拆除VIE架構:
“解決了身份問題,才能承擔抵御外國網軍的責任?!?/p>
而根據新聞,最近,平安集團旗下子公司金融壹賬通與壹錢包合并落空。該報道援引知情人士的話稱:央行反對境內支付機構的VIE架構。
如今回望當年,如果當初占據半壁江山的支付寶不做徹底的中資化改造,以外資控制身份獲得了牌照,那今天的不少支付牌照可能都已在外資手里。反之,若因外資身份而沒能獲得牌照,中國或許也就不會有今天領先全球的線上支付成就。
也就是,如果馬云當初不去背那個罵名,做那個艱難的決定,中國的線上支付一定會是另一樣子,而且,多半是,不如現在的好。
這讓人想起那句雞湯:哪有什么歲月靜好,無非是有人在負重前行。
“一生中總有那么一些時刻,我們需要鼓起勇氣去作選擇。而這些選擇不僅不符常理,違背理性,甚至離經叛道得罪親友。即便如此,我們可能還會一意孤行!因為我們相信自己的決定,我們做了最該做的事。”
對馬云來說,那就是一次這樣的負重,這樣的前行。